他山之玉

哔哩哔哩   2023-05-21 03:09:01

(一)

陆氏不是那种封闭到愚蠢的家族。部分世家大族会为了所谓“纯血论”禁止族人与外族通婚,哪怕稍微走近一点也不行。陆氏显然没有这么做,在这种问题上它是持包容态度。不过包容也是有底线的,特别是当你带回来的另一半是个树精时。那干枯的树皮似的肌肤,以及顶着硕大树冠的脑袋,操着浓厚的莱塔雅哈口音,发音生硬又奇怪。有时还会把过路人吓个半死——“树皮上浮现一张诡异的人脸!”


(资料图片)

事实上,这些还只是小事,顶多是一些来自邻居的怪异目光。真正严重的,是自从那名陆氏女子带着她的如意郎君回到化德省之后,有一个极为生涩的传说不知从哪里被什么人重新提起,并迅速传遍化德:

“当界外之树重临化德,贺介山会再次荒芜,瘟疫将重新来临。当最后一只杜鹃飞离贺介山,侵入的外来者会用烈火葬送这片土地。”

传说、流言之类是需要土壤才能生长的,不巧的是那时正有。这类放在平常根本没人相信的说法,在那时却俘获了许多人的信任。由这个传说为基础,更多毫无根据的说法出现了,大多愚昧到不堪再提。那陆氏女子也知道这些流言,人们也看见她丈夫头上的树叶凋落得越来越多了。流言蜚语也是能杀人的,当“死”的威胁逼近时,求生意志会促使人本能地逃跑。“树”带着自己的爱人逃走了,下落不明。他们消失的时间和他们来化德的时间,相隔不过半年左右。

于是所有人都放下心来,重新回到日常工作———如果不是在那个逃亡者原有的家中,传来两声响亮的啼哭的话。

是两个男婴,万幸的是他们头上长着小小的突起物,那是陆氏的象征,让他们之后得以活命,没有被当作别的东西除掉。

不是其它的东西就好,两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能有什么大不了的?长老们这样想着,预备着把两个男婴送到随便哪户鳏夫寡妇家里。长老们剔除了他们父母在族谱上的名讳,虽有好生之德没有斩草除根,但也不准备把他们留在陆氏。化德省人烟繁盛,不愁没有合适的。

如果今天的人们再回顾这段往事,不难发现一点可疑的迹象:原本每月十五召开一次的议事会在七月朔日破例召开,讨论的事宜只有一个:那两个男婴的处置方案。先前拟定的方案被废止,重新决定由陆氏族人中“大而未婚”者抚养。

那次议事会短得出奇,而且是在三更天悄悄召开。第二天长老们也没有主动提起那次会议。虽然当你询问的时候,他们承认有那么一次会议,但他们似乎不愿意过多地回想那次经历。有细心的人发现,祠堂内那本大族谱上多了两个名字:     “陆拾,陆弘。”先者为兄,后者为弟

无父无母,更没有别的血亲被记录在册。只标明二人是一个叫“陆庚”的族人的养子。可当人们去查阅“陆庚”这个名字时,得向前走过齐胥开国之年,穿过“肆佰征国”时代,直到朗宪王朝末期,即“承天五年”,才能在族谱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这个名字。除此之外,这个名字没有别的记录。

七月既朔,陆庚便带着两个男婴,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外族农妇——两个男婴的奶娘。——离开了陆氏在贺介山下的领地,回到他在南峰山腰的宅院了。有些陆氏的老人会把陆庚唤为“道仙”,并谈起他们的“集体记忆”,即在六十年前,他们第一次看见陆庚时的记忆:

“他从云的最深处随群星落下,在滔天恶浪的最高处站定,于是那夜之后的卧龙江再也没有泛滥。”

或许有些夸张,但多少能解释长老会为何对此人如此敬重:几个老大爷拄着拐杖,喘着粗气也要送他到山门前。

翌年,那农妇下山,回到山东边的临康县郊,不久后举家迁至县城,不再务农。那人们口中的“道仙”果然慷慨,不知是怎地核算那工钱,竟足让那农妇购下最上品的酒楼,里外新一顿,雇来的人也是以重金从城内别的酒楼挖来的。这些各种各样新奇的消息,被行脚客商随货物一起带上,慢慢传开,不足月,便从水路传到了陆氏领地。

那农妇是个快嘴,在山上憋了一年——“道仙”很少说话,两个孩子还只会到处爬——她便把各种见闻都一股脑儿地对着酒楼的客人说了,行脚客商自然也在其中。

这些客商带来的消息中有一条引起了陆氏族人,尤其是长老会的注意。其实说“注意”都端得轻了,因为在听说这个消息时,一个五十来岁的长老喷掉了嘴里的上等龙井。

“那俩娃娃生得白胖,唯有一点稀奇:那头上的龙角生得剔透,夜里还能看见泛光。特别是其中那个弟弟陆弘,格外的亮,但又不扎眼,只觉得舒畅。我这一年来,都未曾做得噩梦。”

“玉相”,甚至是孪生兄弟。长老会这才发觉他们先前的论断错得荒唐。族人和树精诞下的子嗣,竟有着“玉相”。可整个陆氏族内,已经有快三十年没有诞生过“玉相”了。

这如今的玉,竟是“他山之玉”!

(二)

贺介山分东西南北四峰,横亘在陆氏领地东侧,作为其与临康县的屏障。陆氏领地虽属化德省管辖,但并未在此处设立官吏,而是将这么大一块区域填塞到邻近的临康县内。巍峨的贺介山让陆氏领地的交通十分依赖卧龙江,夏季时,江水会涨到百余米宽。

陆庚,或者说“道仙”,他的宅院在较为平缓的南峰山腰上。陆庚的宅院十分安静,如果不是新得发亮的墙壁告诉路人,这座宅院的主人极爱干净,大抵会被往来者看作一处毫无生气的废弃院子。

但自今年春分以来,情况有些许变化。当你走近些时,能听见阵阵书声,再近些,那声音显得稚嫩,贴紧了墙,发觉是两个小娃娃的声音。

“……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。”

“好,今天就读到这里。余下的时间是你们的了,记得晚饭以前回来。”陆庚拍了拍手,示意陆拾和陆弘可以休息了。可是两个孩子连头上的冲天辫儿都没动一下,眨巴着眼睛看着陆庚。

“嗯?哈哈,好吧,好吧,今天又想听什么故事了?”陆庚笑着,转身准备从书架上抽一本古籍出来。那些书里的故事,有的只能在这里听到。

“陆庚前辈,我们可以听别的故事吗?”陆弘举起右手,问道。

“那当然可以啦,想听什么?”

两个小家伙交换了一下眼神,最后是陆拾开口

“陆庚前辈,我们想听庭子里那棵树的故事。

书房里点着熏香,淡淡的烟缓缓地飘着,窗口开着,一点点风从林间走进来,带着早开的花香。陆庚在书架前一动不动,手指落在一本古籍上。他好像隔绝了周围的一切,静默了许久,直到衣摆被人拉拽,他才恍惚间回到了现实。

“陆庚前辈,对不起,我们不是想让你生气的,对……对不起,请原谅我们。”陆拾轻轻拉扯陆庚的衣角,抬头怯怯地看着陆庚。陆弘站在一旁,低头扯着自己的衣服,没有说话,眼角闪光。

陆庚俯下身子,抚着二人的头:“我才应该说对不起。抱歉啊,陆拾还有陆弘,我这老家伙把你们吓坏了。我没有生气,只是刚好想到一些事情。”他的视线越过门槛,看着庭院里那棵参天大树接着说:

“我们到树荫下去吧。”

那是一棵5米多高的树,需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干。树冠铺向四周,宽阔,树枝生得密集。陆拾和陆弘自记事起就记得这棵树,它是一棵常青木,落叶极少,不论春夏秋冬都华盖苍天。只是这棵树也从来没开过花,更别提结果了。

“很久很久以前,在我们贺介山上有一位仙人。”陆庚倚着树干坐下,陆拾和陆弘坐在一旁安静听着。”她和那高大秀美的鹿在林中漫步,听那婉转多情的黄鹂歌唱,她能听懂草木的语言,那是任何生物都难以模仿的歌谣。她走过的路盛开着繁花,她倾吐的字词润泽着贺介山。她是美的,至臻的。

陆庚突然在这时停下,抬头看向树冠。午后的阳光穿不透一层又一层的翠绿,四周是凉爽的阴蔽。他向后靠着树干,慵懒地半躺着。

“可惜后来化德爆发了一场瘟疫,仙人为了保护我们,奋力和瘟疫抗争。有一天夜里,山上着了大火,噼哩啪啦一直烧了好几天,冲天的毒烟弥漫在贺介山上。等到烟雾消散的时候,人们才发现仙人失踪了,山上的草木也烧掉了七八成。特别是南峰这边,几乎什么都没剩下。”陆庚手向上指了指,“除了这一棵,它立在一堆焦炭中间,撑起一片天。”

“陆庚前辈,这棵树是那位仙人的化身吗?”

陆拾好奇发问。一般这种时候,陆庚都会很快地回答,而且语气轻描淡写,毫无波动,就像一个老观众,在抿着茶,点评台上已经演过太多次的戏剧。但他这时却把头靠在树上,侧向一边发呆。

“我不知道。谁知道呢?”

陆庚长得并不苍老,甚至可以说得上很年轻,他的皮肤状态绝对是二十来岁的模样。可他的长发却和行将就木的人一样花白,他的语句好像随时会被微风扯断。

陆拾和陆弘面面相觑,看着彼此。脸上满满的问号,全然不知道为什么气氛这么奇怪。

“想吃糖葫芦吗?”

两个小孩忽地转过头来。陆庚保持发呆姿势又说了一遍:

“想吃糖葫芦吗?”

“想!”

何以解忧,唯有糖糖。

“走吧,我们下山去转转,去吃糖葫芦,大家都吃。”

临康县是边城,但并不萧条。虽然并不是繁华的大城,但也足够使孩童的心灵得到充实。陆庚用障眼技法遮住了他和两个孩子的龙角、竖瞳以及其他一切会让人起疑的东西,混在临康县集市里的人群中。多像一家人。陆拾和陆弘手里拿着糖葫芦,一会儿瞧瞧东家的货柜,一会儿看看西家的花鸟。陆庚手里也拿着糖葫芦,跟在两人后面。三人最终在一处人山人海的高台前停下。因为两个小孩被深深吸引住了,即使他们踮起脚也看不见台上的说书人,只能听着声音来幻想那些英雄豪杰,痴情侠客。

于是陆庚也停在了人群中。他回头看了看自家院子,极目远眺那院子里的翠影。又转过头来,看着两个孩子。这使他想起自己还是青丝少年的日子……

直到说书人惊堂木一拍,人群散去,陆庚反应过来自己又看着陆拾陆弘发愣了,好在这次没被两个孩子发现。他想咬一口糖葫芦,却发现手里空空,原来糖葫芦都落到地上了。捡不起来咯。

他想,有的东西确实捡不起来了。

散场时的人群中有与陆拾陆弘年纪相仿的小孩,正互相嬉闹,仿着故事里的人物。一个孩子跌了一跤,又笑着爬起来,没跑出几步却被陆拾、陆弘喊住:原来那孩子怀里的青蚨掉出来几个,陆家兄弟连忙帮其捡起,物归原主。

陆庚想,不过有的东西,总得捡起来。也一定能捡起来的。

(三)

陆庚对时间的概念比常人要淡然不少,所以他认为自己不太适合与常人来往,以防不小心耽误了他们的一生。长久以来,他只在贺介山南峰守着那棵长青树,如非必要绝不下山。当然,救人是算作一种极大的必要的。包括近几十年收养孤儿之类。有些被他抚养长大的孩子,长大后也会时常造访“道仙”居所。频率不定,比如现在。

八匹枣红马拉的车,连车盖上的流苏也闪着金光。人群簇拥着马车,其中不乏临康县上的达官贵人们,他们全都亦步亦趋,眼睛里流出闪着光的渴望。车停在山前,一个穿着紫袍的男人走下车来,车旁一人连忙迎上来作揖行礼。

“尚书大人,前面山路崎岖,恐伤尊体,还请大人换轿。”

“我特意让车从城边经过,就是为了不惊扰百姓。如今到了山下,却要百姓抬我上去,岂不荒唐?况且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。”那人走出几步,又回身对着众人说到:“诸君请回吧,前面是在下的家事。”他生着四十来岁的面庞,胡髯和他本人一样硬朗。所有拥挤在车马边的人都向前行了个大礼,脸上的表情近乎虔诚。却不知几人拜官、几人拜仙、几人拜山。

陆拾和陆弘正在看一窝蚂蚁搬粮食。包括几个倒霉的昆虫,和一块早上吃剩的糍粑。小孩们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,在宅院门口蹲着一动不动。

“两位小兄弟,可曾见过道仙?”陆拾和陆弘回头,一个看起来不怎么好说话的大叔站在他们身后,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。

“不知道,我们没见过什么道仙,陆庚前辈也没和我们说过贺介山上有什么‘道仙’。”陆弘在陆拾身后没说话,比较高些的陆拾仰头说道。

“我明白了,那,能不能告诉我,陆庚前辈可在这宅内?”

陆拾点了点头。那大叔笑了笑,道了声谢,便迈步走进宅院。

“哥,刚才那人穿的是紫衣?”陆弘等那人走远,方才开口。

“确实,我记得书上说得是大官才穿紫袍。”

“我也记得。你说他找陆庚前辈干嘛?”

陆拾略一思忖,说:“走,悄悄跟上去。”

尚书走过门前影壁,穿过游廊,步入大院的时候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,那庭中的绿树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啊。他走向正房,刚想敲门,还未抬手时便听得屋内传来一句: “进来吧,门没锁。”

房间里陆庚正在旁侧的桌案前,下笔勾出水墨丹青。他缓缓放下笔,唤来一个托着茶具的瓷盘,让其飞到一边的四方桌上。他招唤着来人:“坐吧陆龚。有一段日子没见了。”

陆龚作揖,坐在陆庚对面。陆庚喝了一口,陆龚在其后抿了一口。

“陆庚前辈,许久不见,不知近况如何?”

“一切都好。我能有什么不好的?”

“方才来时,见两个小孩在门外游戏,不知那可正是陆拾、陆弘?”

“是。他们也很好,很听话。你看起来也不赖啊,尚书大人。”

“不敢不敢,前辈知道我向来愚拙,能走到现在只是蒙受上恩。

“皇恩浩荡,我听你们都这么说。确实,还没到省亲的日子呢,就放你回来了。”

“上奏事假,不过两日罢了,不是省亲。”

“嗯,新官上任就回家里来炫耀,陆尚书有点虚荣了?”

“断然不敢!前辈你是了解我的,怎么能这样说?”

陆庚又喝了一口茶。

“我在等你找回你真正想说的话。”陆庚看向陆龚。

“您的判断力仍然让我惊异——我来,是想接那两个孩子到都城明昌。”

“现在是什么世道,这么喜欢制造孤寡老人?”

“前辈,我也是为了那两个孩子的未来打算。这一带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教育和环境,虽然淳朴,但不利于他们成材啊。明昌城有更适合他们成长的土壤,况且我也能尽最大能力使他们得到那样的条件。”

陆庚放下茶杯,看向一旁的屏风。屏风上画着贺介山四季景致,香炉的烟气萦绕在周围,恍惚间,好像人也会掉进画里。

“我不会同意的,陆龚。不要对我撒谎,说实话。”陆庚转头看向陆龚,眼神没什么变化,可却让陆龚分明感受到了一阵三九天的寒气。他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,手中的茶杯险些滑落,他终于再也受不住了,手往大腿上一拍:

“陆庚前辈,把那两个孩子过继给我吧。”

“就为了那玉相你便想要强夺他人之志?”

“陆庚前辈,玉相之人的能力您再清楚不过了。假以时日,他们兄弟二人高中皇榜,届时朝中三陆,在皇上手下的地位举足轻重,陆氏必能大为光耀,到那时您曾说过的复兴之计势必能够实现。这是为了整个陆氏啊。”

“我是说过要复兴陆氏,但,唉,怎么可能是那种复兴。你何其自私地曲解了我啊。”

“前朝时,我陆氏之人出入宫门随侍君王左右;及至征国,为避祸乱,深居贺介不复出;如今明主在堂,何不尽我陆氏之才学武功,光复昔日之盛况?这不正是您一直说的‘俯拾昔日,恢弘今时’么?”

“你本末倒置,一意孤行错得厉害。”陆庚从椅子上站起来,背手踱步,“十余年来,你的消息我时时打听。从新科探花,一直到今天吏部尚书,至少从我知晓的消息来看,你一直做得不错,至少没有违背我对你的教诲。说真的,我也知道你出发点不坏,否则你根本进不来大院门。但无论如何,陆拾和陆弘我绝对不会交出去,不会交给任何人。”他走到屏风旁边,细细打量那第一幅的《贺介春雨》。

陆龚看了好一会茶杯里的茶叶,喃喃自语道:“果然名不虚传啊……”他将已经冷了三分的茶水一饮而尽。

附在门口的陆拾和陆弘听到脚步迫近,连忙闪到道边,装作看院里那棵常青树。陆龚走出门来,走到常青树下忽然回头。

“两位小兄弟,在下有样东西想赠给你们做个见面礼。以后要是有机会,你们可以拿着这东西来明昌城找我。”

小孩都是好奇的,更别提遇到有人送东西了,于是都乖乖站了过来。陆龚把握着东西的手置于两人摊开的手掌上方,一松手,那两个物件差点把两个小孩拽趴下。

“铬制印章。等到陆庚前辈教你们书画之后,会派上用场。”

两个孩子似懂非懂,费劲地把手抬起来,想看看印章具体模样:四棱方柱,分作三节,底面和侧面中节处均刻有字。陆拾的印章底刻有篆书的“陆拾”,陆弘的印章底也刻有篆书的“陆弘”。两个印章侧面中节上的字是用楷书写的,雕刻得细致精巧,内容是陆拾和陆弘每次上陆庚的课时听到的第一句话:

“俯拾昔日,恢弘今时。”

(四)

时宣德二十五年辜月甘日,夜有雪降。临康县在雪夜里闪光,各家门前红灯笼上的薄雪化成更加微渺的白雾散去。临康县内到处能看到卖糖葫芦、驴打滚、小汤圆的商贩,以及边走边吃的人群,其中以小孩为多。这种时候上街还能看到一些平日里很少见的面孔,比如那些奔波一年,赶着年节回乡的人;还有在朱门后边深居简出的少爷小姐。

“唉!公子出手真是豪爽,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。”掌柜的飞快收起那几箱银锭,几个伙计从商会库存里搬来压箱底的各种好货。出手阔绰的年轻人礼貌地微笑了一下,手中的折扇展开,上书四个大字:“恢弘今时”。

不多时,几大箱绫罗绸缎,山珍海味,奇珍异宝,都被装上了马车。八匹白铁铸成的骏马立在门外,牵着金丝镶边的马车。是个过路的都要来多瞧两眼,可还没看够,头顶便觉得一阵寒意,然后是一声咳嗽,抬头看去,一个身高七尺,通身玄衣的“车夫”正盯着好奇的观望者。大过年的,人们都是知趣的,一边看着地上说:“哇!这个地板可太地板了。”一边快步走开。

“车夫”长舒一口,伸了个懒腰,翻身上车,等着先前的“公子”上车。他衣服背后工整地写着四个大字,在他翻身上车时就能看清:“俯拾昔日”

“公子”上车坐定,折扇合拢一拍,“车夫”甩一手缰绳,八匹铁马嘶鸣起来,哒哒哒地拉动马车向前走去。那“车夫”寻路好像有什么古怪癖好,专挑那狭胡同窄巷子,拐来拐去就是不走人多的道,不多时就到了城郊。马车擦着城的边儿飞驰而过,向西奔去,背向月光一直奔到贺介山山门前。四周是凝固的夜晚和无声的月光,照在地上,赶明儿便结一层霜。马车车门打开,“公子”走了出来,手中浮着一块玉璧,似月圆形状。他举起手,白璧泛光,短促地闪烁。

“排查结束,没有感应到任何目标。哥,可以解除障眼技法了。”他收起白璧,折扇一拍,相貌应声变回原样:一双白玉莹雪角,一对卧龙竖银瞳,面如春水无波纹,肤似新霜润如膏。那“车夫”也祛了伪装;一对正黄晨光角,一双灿金细柱瞳,穆肃庄严君相,架海擎天紫金梁。

“看来我驾车技术不错。好,接下来拉货上山。”待到“公子”上了车,“车夫”扬鞭策马,在窄窄的山道上穿行。马车呼啸着穿过林间,那些树早已掉光了叶,而今又积上一层雪,微微地映着月光。山上的雪还没停,但下得也很轻了,悠悠地飘下几瓣落在铁马上,落在马车上,落在山路上,落在灰白的的树干上,落在结了冰的山涧上,落在贺介山南峰那座青瓦白墙的大院里,那棵长青的古树上。马车到站了,两人带着货物下车。

在屋里点上巧宫灯和龙脑香,把上品火腿和腊味香肠挂到厨房大梁上。裁几匹红绸,给家中陈设包上年衣;挂几个灯笼,在窗门四处贴上大红的“福”。大院内外焕然一新:连门前的石狮子都围上了围巾。

两人半倚半卧在庭树下,同小时候一样。年关的形状已经成形,可佳节的味道却闻不出半分。婵娟盈满,人影有缺。

“陆弘,你说陆庚前辈还要闭关多久啊?”

“我不知道。前辈以前从未闭关这么久。顶多三四天,可现在却快足月了。陆拾哥你呢?”

“我的话,我也说不清,只是希望前辈快些回来,也许五天内?也许就在明天?也许半柱香里?唉——十八岁的新年,前辈难道真的要缺席吗?”陆拾躺下来,枕着一根树根。即便是深冬,古树依旧那么繁茂,月光透不进半分。陆弘也叹了口气,倚着树干站着,头垂下去。

“你说,我们要不要去看看?”陆拾提议。

“陆庚前辈不是说不要去接吗?”

“这也不是接啊——这叫探望。再说,万一——”

“我觉得发生那种事的概率不大,你想想陆庚前辈是什么水平?”

“说得也是,前辈他出不了什么事。”

陆拾顿了一下。

“但我还是想前辈回来啊。”

“我也很想啊,唉。”

两兄弟又在树下静等了一阵,临到三更时都只觉眼皮沉重,意识朦胧。夜愈深,天愈冷,冻得人更想睡去。陆弘终于忍不住了,摇了摇近乎睡去的兄长,两人打着哈欠回房去。熄了灯烛,闭了门窗,脱了外衣,上了床榻。此时,山下的农村和更远处的临康县城都静默在黑暗中了。冬夜里没有声音,庭中的古树似有一道屏障,雪花落不在上面,也不会有鸟雀在其上安家。陆拾和贺介山一起沉入梦境,他看见自己坐在独木舟上,两岸绿柳新泛,群英早绽,贺介山的春天又到了。陆拾正想高歌一曲,却不料江水突然掀起恶浪,独木舟在江面上不住地颠簸,首尾没有一刻齐平。他抓住船舷,晃动的感觉越发强烈,简直就像真的有个人在摇他的肩膀一样……

“哥,哥!别睡了哥,快醒醒,这儿是哪儿啊?”

陆拾睁开眼时,陆弘正摇着他的肩。陆弘还穿着睡衣,显然才醒没多久。

陆拾揉揉眼睛,环顾四周:石砖地,白漆墙,青瓦封顶,楠木桌床,陈设简单,小小厢房。他走下床,一面穿上放在床头,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,一面从窗缝向外看去:一片从未见过的小镇。

“哥,”陆弘也穿戴整齐,“昨晚我亲手锁的门,再说石狮子也没故障啊。”

“那应该不是绑架了。既然如此,不如先出——”

门外一阵响动,有人打开了外边的门锁。两兄弟瞬时站到一起,头上的龙角忽地变亮,同时摆出战斗架势。

“陆弘陆拾,起——你们两个大清早的比划什么呢?”进来的人恰是两兄弟想念许久的陆庚,他身后飘着一个金盘,里面大碗小碗地盛着豆浆、油条、馒头和水煮蛋,都还热乎着。

“陆庚前辈!”两兄弟卸下防备,异口同声喊道。陆庚将早餐放到一张小桌上,三人随即坐定。

“你们俩备办的年货还挺不错,给门前那俩狮子都裹上围巾了,”陆庚笑着,继续说道。“不过,唉,算我的失策,今年我们不在山上过年,所以可能要辜负你们两兄弟的一番心思了。原谅我吧。”

“哪里有什么嗔怪,又怎么谈得上原谅呢?前辈您只管吩咐,我和陆拾一定照办,不行就改。”

陆庚哈哈大笑,轻拍陆弘的肩膀:“你们两兄弟向来是我的骄傲。好,那么现在,在这个不怎么正式的场合正式地宣布。”陆庚停顿了一下,又说:

“化德龙族’刚玉相’陆拾,化德龙族‘璞玉相’陆弘!

“在!”

“今年,你们将和我一起,在陆氏领地共庆新年,辞旧迎新!”

(五)

陆拾和陆弘以前从未踏足陆氏领地。小时候,陆庚只会带他们下山往东走,直到他们学会障眼技法遮盖龙角和眼瞳后,依旧是只到临康县附近晃悠。“陆氏领地”,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既熟悉又陌生:从典籍中,他们多次读到这块人杰地灵的宝地,也知道自己的血脉源自那里,但在现实中,他们没有踏足过那里一次。

“那里很危险——一种并不常见但极端致命的危险。不管你们学识怎样渊博,武艺如何高强,我也不会放任你们去那样的地方。”陆拾和陆弘还小的时候,陆庚这样说过。

“危险?对于现在的你们,这里的危险已经微乎其微了。你们小的时候我说的那些话,一半是担心你们过早涉足这里,另一半是觉得吓唬小孩挺有意思。”陆庚尴尬地干咳几声,两兄弟脸上是一副“习惯了”的表情。

“总之,你们尽情地走赏游玩吧,我对你们一万个放心。这个大院也是我的,你们随意一点,就像在山上的家里一样。”陆庚去和陆氏长老们开会了,临走前交代到。陆弘和陆拾在院子里逛了一圈,这院子比之山上的家要小了不少,角落里积着不薄的灰。两人简单地扫了扫地,把家具上的灰尘抹干净,便锁了门,出去散步。

陆氏领地不如临康县那样车水马龙,这里街上没什么人,店铺里往来的人也不算多。这般情景未免让人有些无聊。两兄弟走在街上,路过的人往往会多看他们几眼,一来二人是生面孔,引人好奇,二来是因为陆拾超规格的身高——两米零八,比一米七九的陆弘还要高不少。但怪异的是,那些人往往将目光在两人的龙角上停留许久,直到他们恍然大悟一样张大了嘴,露出惊讶的神色,然后快步走开。这让两兄弟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。两人出发时约莫早上八九点,当下已是太阳高悬,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,这在冬天确乎是一种享受,可惜在这古镇上,除了一对外来的兄弟,没人来享受如此的韶光。

陆弘和陆拾在街边一条长木凳上坐下。他们右手边是一道宽七、八米,向上延伸得很长的台阶,台阶尽头是个白墙青瓦的建筑,不知道是做什么的。

“这镇子实在萧索,静得也有些渗人。”陆拾坐下。

“也许是我们来得太早了?或者,这儿的人不喜欢到处串门。”陆弘看着空旷的大街。

“啊——又陷入无聊了吗?大好的日子总不能用来睡觉吧?”

陆弘想说些什么,忽然听到台阶上方传来悠扬的钟声,在古镇里回荡。那街道两边的木质建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,然而保养很好,没有霉味也没有虫蛀。钟声响醒了它们,于是那些老朽的木门张开大嘴,吐出许多人到街上,都一齐向南走去。陆拾听见台阶上传来嘈杂的声音,转头看去,是一大群孩子。龙角模样暂不作论,每个人都穿着灰色的学童服,头发用青手巾绑着。这些孩子带着兴奋的表情快步下阶,小跑着跟上队伍。有部分好奇的,盯着陆弘和陆拾的龙角出神,但也很快被身后的同伴拉走了。孩子的队伍后面是老师,年龄都偏大,步调也不紧不慢。其中一位六十上下的老者看见了那两兄弟,端详了好一阵,使得陆弘和陆拾有些不自在。便连忙作揖行礼,道了声老先生好,自报姓名。

“陆拾,陆弘……”老人摸着胡子把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了好一阵,又走近了仔细打量两兄弟。

“老先生,大家这么匆忙,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?”见那老人绕着自己转了几圈,仍然没开口,陆拾便不禁问道。老人停住脚步,眼神在陆拾身上扫了一遍。他指着人潮涌去的方向,说:“北境总兵御国公陆烽返乡,这可是大日子,没人告诉你们?”见两人面面相觑毫无应答,老人摇头叹息:“悲哉他山玉,抛丧祖名忘功绩。还不快跟上。”

于是两兄弟扎进了人群,大步跟上。四周角落里有目光将他们细细打量,既是惊奇,又是戒备。

南边,郊外,一艘风帆舰停在江边,光是那甲板便高出水面两层楼,主桅更是一柱擎天。船上有一队甲兵,装备华丽而整齐,像是仪仗队。陆拾和陆弘到达的时候,岸边已经站满了人,但两兄弟还是奋力挤到了前排,毕竟这是难能一见的大场面,毕竟他们被吩咐过“尽情走赏”。在人群的嘈杂声中,一串沉闷的鼓点突然敲响,那是船头的军鼓。人群立刻安静下来。随着鼓声越发响亮,又有号角声加入,整个场面更加庄严,两岸的青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肃穆过。像是天上的闷雷,像是林中的兽吟,像是地下的震动,使得人群都开始发抖,水面开始荡起波纹,岩石开始挪移。最后一记鼓声,一锤定音一般,万物都沉寂下来,还没回过神来,那船上的甲兵便放下了登陆梯,砸在地上尘土飞扬。数十个汉子分列两旁,生生从人群里扯开一条路。

“恭迎御国公返乡!恭迎御国公返乡!恭迎御国公返乡!”

于是便有两人应声下船:那前者便是御国公陆烽,一身精铜甲,头插凤翅,腰锁狴犴,肩蹲麒麟,蓄着絡腮胡,虽然看得出来先前有好好护理过面部状况,但眉宇间射出的寒光仍非常人所能忍受。而后者明显年轻不少,可眼神中已有了些许不怒自威的力量,他未戴胄,一头高马尾十分惹眼。二人都一米九余,俣俣如山,走起路来好不威风。

陆烽行至道中,停步抱拳,对着人群响亮地喊道:“各位父老乡亲,陆烽回来了!”

人群便又嘈杂了起来,议论纷纷。几个老人拄着拐杖从道路另一端走来,和陆烽热切交谈着。只有陆烽身后那年轻人双手抱在胸前,站在一旁,面无表情地把目光在人群中游走。周围的一切都被他屏蔽,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,可是忽然间他眉头紧锁,眼珠快速地上下移动,幅度极小,原先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,喉结上下动了动,像是要说些什么。但他没有出声,而那样的表情也很快消失了,他依旧面色平淡,只是不再扫视人群,脸上多了一丝笑意,一直盯着先前那个方向。

他所盯着的是一个极为显眼的高大目标。

刚玉相,陆拾。

陆拾也一直盯着那个年轻人。他虽然高大,可到底才只有十八岁,面对着这种没来由的注视他实在没有办法。于是他也笑了,尴尬地挥挥手。

陆烽这边正和那几位老者交谈,忽然听得有人喊道:

“长老来啦,长老来啦!”

从五十岁的到九十高寿的,共十余人,从北边走来。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,先到的几个老人也作揖道:“老生先行告退。”便离开了。为首的那名长老引得众人注视,窃窃私语。那长老正是陆庚。

“恭迎北境总兵归乡。地神祀临近,人手不足,事务冗杂,接风仓促,还望海涵。

“不敢不敢,晚辈此次回乡,特地托人精制了一批礼器,正是为地神祀所作。”

“那便有劳了。不知总兵可愿列席此次地神祀,与老朽共司大典?”

“如此殊荣,不胜感激!陆烽一介武夫,有劳陆庚前辈多多指点。”

二人聊得很投机。陆庚注意到陆烽身后的年轻人正笑着看向一边,顺其望去竟是陆拾、陆弘二人。

“不知总兵随行这位,可是尊府公子?”

陆烽一把将身后的人揽到怀中,拍拍其肩膀说道:

“失礼失礼,正是犬子陆珌。陆珌,给陆庚前辈问个好。”

陆珌和陆庚对视了一会儿。

陆烽推了陆秘一把,示意他别傻愣着。

于是陆珌深吸一口,九十度弯腰作揖,行了个大礼。

“晚辈见过陆庚前辈——以及,两位玉相少爷。”

(六)

陆拾和陆珌的尴尬对视结束了。陆拾长出一口气,遇到怪人了。陆弘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:那人龙角的颜色,灰中带金,像蒙了层纱一样,何其少见,方才在镇里没见过这样的。他正回忆着在老宅那一墙书里看过的东西,突然陆庚熟悉的呼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
既然陆庚前辈都开口了,那便走吧。

“上午过得怎么样,还不错吧?来,我介绍一下,这位是北境总兵,陆烽,这位是总兵府上大公子,陆珌。”

两兄弟向总兵行过礼,陆烽也是夸赞了一番两兄弟一表人才,未来可期。但当陆拾将手伸向陆珌时,陆珌却侧身走开,自顾自朝北边走去。

“陆珌!快回来,你这成何——”陆烽正想上前去,却被陆庚拦住。

“不必激动,总兵大人。孩子们总有孩子们的想法,孩子们想做什么就让他们那么做吧。大过节的,别伤了和气。

陆烽叹了口气,朝着儿子喊道:

“别跑太远!晚饭以前回来!”

人群慢慢散了。陆烽带着甲兵亲卫,用推车将那船上的礼器运到宗族祠堂。这批礼器是“御赐”的——朝廷赏赐御制令,由陆烽委托淮辽省的官匠所订制。杯盘器皿,钟鼓乐具,做工都极其精良。陆庚仍是和长老们一起离开,让陆拾和陆弘随意活动。回到镇上,这会儿已经是下午,街道变得和上午一样空旷。陆拾和陆弘踏进一处茶馆,这儿的鸟叫比遛鸟大爷之间说话的声音更大。

“连个说书人都没有,鸟倒是比人还活跃。”陆拾坐下,坐得很小心,他有些怕自己的大个子把这老长凳压垮了。

“劳烦两碗素面,泡二两淡茶。”陆弘唤来跑堂。跑堂是个年轻小伙,可总拉着脸,叫能言善辩的陆弘也不知道如何搭话。面很正宗,确实素得和白水煮的差不了几瓣蒜,至于茶,比茶馆气氛更淡。跑堂来收钱时,陆弘把铜子一个一个点清,到最后一个时,他忽然从钱袋里掏了一块玉出来。连带着铜子儿一并塞到跑堂手里。

“这,这?不行,使不得,公子,店里有规矩。”跑堂慌了神,但音量仍压得很小。

“就当是,你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还得跑堂的辛苦费。”

“这,这……”这时正是要穿两件夹袄的冬天,如此冬日暖阳可不是随时都有。跑堂的喉结上下动了动,仍说道:“使不得,这位公子,使不得啊,店里有规矩,不能乱收钱。”

“怎么能说是乱收的呢?”陆弘把跑堂按到长凳上。坐着说:“我叫陆弘,这位是家兄陆拾。我们刚从外地回来没多久,找了这地方歇歇脚。离乡太远太久,好多老朋友都还没见到,我看你挺像小时候邻居家的儿子,便想不如先交几个新朋友。所以,阁下可否留个称呼?”

“陆……陆常,经常的常。”

“幸会幸会。唉,你们这儿一般什么时候生意最好?”

“这……大抵是每年七、八月份吧?”

“因为天干物燥?”

“对,而且那时候学堂也不上课。”

“学堂?”

“呃,对啊,那个要爬好长一段台阶的大学堂。想想那会儿我还在读书的时候……唉,真是悔不当初,早知道就听大先生们的话好好念书了,不然我也不用回家里来跑堂,早都当上官儿了。”

“话不能这么说,读书以外不也有别的生计吗?”

陆常看着陆弘,没说话。良久,他叹了一口气,看向地面,笑了一声,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:

“可那不体面,读书才有光彩。”

此时茶馆里又有人招呼跑堂的,陆常匆匆向陆弘道别,向客人快步跑去。

“读书有多光彩?我可看不出来。”陆拾小声嘀咕了一句。

“我也不好说,人各有志吧。临康县里不也有个老秀才么,五六十的人了还在考举人。”陆弘看着陆常的背影说道。

“那老大爷也是可怜。这陆常兄弟不也一样吗?满心都是读书读书,脸上那般愁苦。唉,我可不愿意那样,我得做自己想做的事。”陆拾站起来,向着店外走了几步,

“比如现在,我想去看看那个大学堂,到底是怎么个地方。”

“那便走吧,我也想去看看。”陆弘起身,又向陆常的方向看了一眼——他极快地钻回了后厨里面———便跟着兄长一起出去了。

二人走到台阶顶,却发现大学堂静得出奇,没有任何声音。两兄弟站在白墙外,透过窗户往里看去:一片宽阔的平地,用青石板铺成,周围三面围建着三层高的楼房,刷得亮白。平地中间是一座宝塔似的建筑,最下层燃着火,塔旁还有一尊鼎,里面的香烛烟气缭绕,攀到了塔顶。而除此以外,没看见半个人影。

门虚掩着。

陆拾和陆弘陷入了是否要擅闯民宅的道德挣扎中。最终陆拾毅然决然地走到门前,准备敲门。虽然这样,意义可能不大。

不过,在他叩门之前,便已经有人走过来,将门打开了。

是陆珌。陆拾有些惊讶,不知道说些什么,却是陆珌先开了。

“你要进来?”

“啊?嗯……算是吧?可以吗?”

陆珌双手抱在胸前,侧身让出道来,算是用行动默许了。于是兄弟俩踏入大学堂的门槛,四处观望。这儿没有像家里一样在庭院中种棵树,准确来说这里一棵树都没有。那些青瓦白墙看起来能容纳许多人,但都把门闭死了,也没有传来一点儿人声。陆拾抬头看向天空,高处的风景确实开阔,可这么大这么远的天上,连一只飞鸟都看不见。

“两位玉相少爷居然对这种地方好奇,不应该早就习惯了吗?”

陆珌在二人身后说道。陆拾挠了挠头,说:

“少爷?你是说我们?呃,陆弘被人喊过公子,但也算不上少爷。而且我们怎么会习惯这种地方?我们根本没来过。”

陆珌穿着之前那身戎装。他低头撑住下巴,略微歪头听着陆拾的话,忽然嗤地笑了:“大相径庭啊——你们来这儿做什么?”

“想看看这大学堂是什么模样,到底能锁多少人在里面,让街上这么冷清。哪知道什么人都没看见,人呢?大家都去哪儿了?”

陆珌点头听着,仍带有几分微笑。待陆拾问完,他说:“如果是这样,那我告诉你,可以走了。人,我说的是那些扎起头发的小孩儿,确实在里面,不过里面和外面一样单调。所以说,可以走了。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来得早,把看门的打发走了,进去逛了一圈儿。真的,里面的人都不出声地写着东西,实在没看头。我一刻也不想多待。”陆珌说完,转身就要走。

“那么,阁下之前又是来干什么呢?”许久没开口的陆弘问道。

陆珌一条腿迈出学堂,此时又退回来转身说到:“我原以为你们会在里面。”

“你在找我们?”陆拾插话。

“算是——这地方有趣的东西不多,你们玉相算一个。”

“我不懂。既然这样,为什么在河边的时候你要走开?”

“我早就想走了,老爹叫我跟那个长老——他叫陆庚对吧——打招呼的时候,我就想走了,只是没走成。”

他顿了一下。

“你们和他很亲近的样子,应该知道原因吧?就是那种,那种被完全钳住,挪不开脚的感觉。所以我才向他行礼,不然对于那种没趣的家伙,我早就走人了。

“陆庚前辈待我们视若己出,我与家兄幸得他一手栽培,也时刻记着陆庚前辈的嘱咐,从未违逆,也从未体会到你刚才说的感觉。”陆弘停了一下,又说:“至于为什么让阁下有那般体验,或许是前辈自有用心吧?”

“别有用心——倒是不错的词。行了,这下我实在得走了。你们和其它人不一样,和其它我见过的玉相都不一样,下次再见用不了多长时间,告辞。”陆珌背对着陆拾和陆弘挥挥手,迈着大步潇洒地走出学堂。陆拾转身又看了一眼那些极度规整的房屋,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压迫感向他袭来。茶馆内尚且没有这么规整肃静,但跑堂陆常的话已经让他有些不是滋味。什么叫“只有读书才有光彩”?难道没进学堂读书的自己真的有那么不堪吗?他打了个寒颤,但又转念一想,《征国演义》、《四海游记》、《武林内传》之类不也是书吗?读它们也是读书嘛。陆拾抬起头来。他想,这地方已经呆够了,该出去了。

踏出门槛的第一步,陆拾看见湛蓝的天空中有几只鸟飞过。还听见了——

“这是,谁在唱歌?”陆拾疑惑。

“怎么和县里那说书人念的军词这么像?”陆弘闭眼细听,那人的声音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大声,把古镇由内而外唱得通亮。陆弘睁开眼,和陆拾交换眼神,点了点头。

“也就只有陆珌了。”

(七)

难熬的无聊日子没有持续太久,陆拾和陆弘马上就有事做了。地脉祀是一日一日地近了,陆庚叫上两兄弟一起准备相关事宜。两人于是提着推着拿着扛着各种庆祝装饰,在古镇里活跃了起来……

“哥!准备好了吗?”陆弘提着一个大红灯笼,迈出弓步,准备起跑。

“那是当然!来吧!”陆拾在陆弘正前方几十米处,马步扎牢,两手交叠在一起,掌心朝上。

陆弘应声起跑,健步如飞,一个大跨步,右脚踩到陆拾交叠的手掌上,两人一并发力,陆弘凌空而起,跃至两层楼高,单手将灯笼挂到房顶檐角上,落地时借力前滚翻,毫发无伤。

“好!这是这一片的最后一个灯笼了!”陆拾直起身,环顾周围,虽然街上还是没什么人,但已是红旗招展,彩带凌空,明灯辉映,喜气洋洋。对于自己和弟弟共同打造的杰作,陆拾很满意。

“接下来去哪儿?”陆弘整理了一下衣服,问道。

陆拾还没来得及回答,便听得有人喊到:“你,你,你们!你们在干什么!这成何体统!”

两兄弟循声看去,那房檐下二楼窗台处不知何时多了个老头。有些面熟,貌似是前几日说两兄弟“抛丧祖名忘功绩”的那个。此刻他眼球撑出眼眶,寥寥几根白发向上挺去,脸涨得红而大,把皱纹都多挤出来几条,一手拄拐,另一手在空中伸出食指疯狂抖动。

“成何体统,啊,成何体统!”他又重复了一遍。”在这种地方,在陆氏领地!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事情!简直不可理喻,朽木不可雕也!今天你们敢这么做,明天就敢把卧龙江阻塞,把贺介山夷平!你们怎么敢,你们简直,你们——你们是谁家的!”

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。这几天兄弟俩在置办装饰的时候,总会有人在一旁议论纷纷。身正不怕影子斜,两人想,由他人说去吧。不过,像方才这样的人,也是前所未有。好在,没等到陆弘想出一套说辞,那老头便已停止发作——他花了些功夫看清两兄弟的脸。于是大张的嘴也不叫唤了,深呼吸几下又闭上了;手指抖动了几下又伸了回去,向身后一甩袖子;脸上怒气未消,只是白了半分,十分不甘却被强制压住的模样。他最后又看了一眼楼下的两人,拿鼻子用力一吹他的花白胡子,从窗前消失了。

半晌,两人回过神来。

“那人,是不是,呃,有点什么问题。”陆拾指了指自己的头。

“他和那些嚼舌根的人一样,不看僧面看佛面罢了。”陆弘叹了口气,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陆弘看起来心事重重,两兄弟鲜少没在路上说一句话。走到“新家”门口,陆拾推开门,但陆弘没有进去,他坐在门前台阶上。在路上已经下起了雪,路面上积起薄薄的一层。陆拾回头看着弟弟,没说什么,也跟着坐下了。

“你是在怕陆庚前辈知道?”良久,陆拾开口。

“不。”陆弘看着地上的雪,“再说就算前辈知道了,也没什么关系。”

“但就算这样,心里还是有说不出来的难受吧?”陆拾向陆弘的旁边挪了挪,“我一样。这算是前辈说过的‘危险’吧?”

“可是为什么呢?哥,为什么呢?”

陆拾没有应答,陆弘似乎在自言自语:

“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,我们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干啊。却——”

“却被人指指点点,大加批评。”陆拾接过话头,“只是听陆庚前辈的话,要把这儿打扮得有点过年的味道,最多最多也就是跑得快些、跳得高些。难道这里的人长了腿,却不好好用它吗?不用它来跑?来跳吗?”

两人齐叹一声。

“我想明年,还有以后,我都不会来这里过年了。”

“我永远也不想来了。”

陆拾拍拍陆弘的肩,站起来向门内走去:"进去吧,这外面凉。我去把炕烧热,再烧壶水。”

雪尚在下。

这几日陆庚前辈总是回来得很晚,到后面便直接不回来了。每日去祠堂找他,总能看见他和长老们在一起,议论各种事务。草草说上几句话,拿上今天要用的物件告辞,这一日便很难看到他了。不过今天他特意留了陆拾和陆弘一会儿。

“陆氏领地的装饰,弄得差不多了吧?”

“是。”两兄弟点点头

“好极了,你们从不让我失望。今天你们没有别的事做了,但记得沐浴更衣,这里有两件新衣服,你们拿回去换上。”有人送来两件衣服,两兄弟接过。陆庚接着说:“不要吃太辣,味儿太大的东西,要保持良好的睡眠。还有不要喝酒——知道你俩酒量好,但是当下不行。今天就别熬夜看书了,早些吹灯睡觉,互相监督哦,我要看到你们俩明天精神万分饱满……”陆庚事无巨细地说了起来,自打下山以来,这是第一次。

“……以上,我说清楚了吗?听懂吗?"

“明白了,请前辈放心。”

陆庚笑了.他伸手牵起了两兄弟的手,放到一起。在他的记忆里,这两只手昨天都还能被他一手握住,现在都已经比他的大了。眼前的两人昨天都还扎着小辫,陆弘总跟在哥哥身后,陆拾也始终把弟弟护在背后。但现在两人都比自己高咯。看着这两个十八岁的小伙子,陆庚缓缓开口:

“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吧?”

“地神祀,您上次说过了。”

“嗯,这就好。我这次带你们下山,主要就是让你们参加地神祀。按照习俗,经历过地神祀,便算是成人了。我把你们带走这么多年,现在是时候把你们带回这里,归还给陆氏了。”

“其实,前辈,那个……”陆拾压低声音说。

“我们并不是很想,嗯,确切来说应该是——”陆弘说着,和陆拾交换了一下眼神。”

“我们再也不想来这儿了。”

“嗯?为什么?”陆庚说。但没等两兄弟想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说辞,陆庚又接着说到:“不愿说的话,就不必说了。你们俩想到哪里去都可以。嗯,但地神祀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参加。过完年后,我们一起回山上,怎么样?

在祠堂大门前,陆庚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喜悦自心底发生。就像种了一株昙花,从下种开始精心侍弄,时刻关注,尔后,在一个被工作拖到身心俱疲的夜晚,从案牍书卷中抬起头来,那花正开着。这种快乐是隐私的,不被旁人察觉的。但这时陆庚抬头向贺介山的方向望去,在喉头酝酿字句,他想把这喜悦告诉另一人——即使她并不能听见,她六百三十二年前就听不见了。

“他山玉自他山来,他山玉向他山去。”

(八)

这一夜,陆拾原是有些兴奋的。地神祀,这个名字他只在陆庚的那些书里读到过,这是陆氏——官方名叫“化德龙族”——每年都会举行的祭祀大礼,从上一年除夕开始,到这一年正月初二,依次分三日祭告先祖、化德众小神,贺介龙神。其中最盛大的仪式当属第三日“祭龙神”,也是最让陆拾好奇的。

“书上说龙神‘久卧山中’,睡着了还能听见祭文吗?”

“龙神‘动则鼓雷,行而山摧,那把它吵醒会不会很糟糕?”

“龙神’聚后土以筑贺介,纳百川以注卧砻’,那它会不会天天把贺介山抬高几寸?”

“龙神……”

如果不是陆弘用陆庚原话来提醒他,他多半会说到天亮。

翌日,陆拾和陆弘换上新衣去往祠堂,有许多比他们小或和他们一般大的孩子也穿着新衣,聚集在祠堂前。一个时辰后,祠堂内走出一位长老,领着他们向郊外的祭坛走去,大人们都在那里等待多时了。祭坛垒作圆台形,分上中下三层,紧挨一座山而建,下层径逾百米,上层为其半长,背后的山——高数十米,方圆与祭坛相近——面向祭坛的一侧甚为光滑陡峭,似乎是人力开凿,上面还刻着无论数量和精细程度都极为惊人的浮雕。其主要内容,是一头巨龙。

祭坛前宽阔的平地足够容纳所有人。陆拾与陆弘原本在同年龄段队伍的中后部,但随着一声不知来由的惊呼,人群骚动着将两兄弟推到最前方,位列首席,而在他们身边,是褪下戎装,换上新衣的陆珌。

“我就说嘛,用不了多久就会再见的。”

“确实,你说得对。你以前参加过地神祀吗?”

“和你们一样,第一次。”

人群中还在传来躁动,所有的词句几乎都和“玉相”有关。被当成异类一样,供人评赏,真是受够了。陆拾如此想着,无比迫切地希望能快些回家。这块与他同姓的土地并不欢迎他,更不能使他心安。

“此非吾乡。”他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。随后,鼓声雷动,祭典开始了。

祭典是十分冗长的。整个上午,所有参加祭典的族人都站在原地,不可随意走动。祭坛上的陆庚与陆烽穿着玄色的祭礼服,以古老的腔调宣讲那早已废弃的古老语言中,埋藏着的比古老更古老的故事。如果有谁能听懂那些古老文字的发音——这种发音在朗宪王朝时就已经近乎失传了——他将明白,那些刻满一整块山壁的浮雕中,蕴藏了怎样的真正含义。不过放眼当下,哪怕是陆庚也只堪堪懂得些许皮毛。那些在巨岩奇石中隐藏的故事,有的早在那只巨龙出现以前,便已近乎褪色,而自那以后又不知翻修了多少次,才是现在人们所看见的模样。

能被遗忘的,都并不重要。树也不会去记得每个秋天落下的每一片叶子

但只要是尚在流传的,必然意义非凡。树将永在。

第一日,祭祖,陆拾觉得到了后面他真的能看见一些东西了。但陆庚下来之后负责地告诉他,他那是站太久精神恍惚了——因为陆弘也有类似情况。只不过陆弘是觉得,眼前一团团黑影,人快晕倒了。第二日,祭众神,两人听陆庚的话带了提神的药丸,并且睡得很早,于是这一日果真没看见怪东西。祭众神的祭文与祭祖的祭文略有差别,不过问题不大,毕竟都听不懂。

不过,第三日时,情况就大不一样了。当陆拾和陆弘准备拿出随身的药瓶时,忽然各自都听见了节奏怪异的闷响。

“咚,咚,咚……”

只一个眼神,二人就明白了彼此相同的状况。许是又出现了幻觉,他们想,于是吞下药丸。可闷响非但没有停止,反而愈加明显。陆拾伸手向左胸摸去,不禁眉头一皱。

那闷响的节奏,同自己的心跳一样。

他看向陆弘,二人表情一样不知所措。而此时祭龙神的仪典正在高潮阶段。陆烽低吟着,用的是无人可懂的古语。但陆拾和陆弘却听见那闷响变化了,变成了他们熟知的词句。不是用听,而是用一种不可名状的方式在他们的意识里突兀地出现:

“……绾亘古为浮臾,抟穹宇为抔土……事者依生,不绝岁千……”

当陆庚诵读时,他们的意识中又插入了:

“……事者噬鳞,卒而生枝……事者相继,不绝岁千”

当陆庚和陆烽齐诵时:

“……千仞巍峨,天险倒悬,尽一也……事者事尊,不绝岁千……”

最后是陆庚悠长的吟唱:

“……伏于洛中,蛰至后土。共与星汉,随伴岳都。群川被鳞,众巘结目……事者惟事尊,尊者惟万古……

当身边的陆珌摇晃他时,陆拾才反应过来,仪典已经结束了。

“喂,你这么大个子身体这么差么?”陆珌打趣道。

“我……我不清楚,但应该不是。我刚刚听——不,不是听到的,那些东西无声无息地冒出来,就像我在做梦一样。我说不清,陆庚前辈他们念的祭文我明明一个字都不懂,却又好像有东西从那些祭文里直接跳到了我的脑子里。”陆拾揉捏酸麻的脖颈,晃晃脑袋。“我不清楚。”

“啊,啊原来如此。”陆珌把脸转到一边,干咳了几声。”说正经的。你,还有你弟弟,来不来吃我的成人酒?”

“公子如此盛情相邀,我与兄长倍感荣幸。只是如此大事,我等未敢定夺,须得请示陆庚前辈及。”未出声的陆弘说话了。

“嗨,何必这么扭捏。来就是了,到时候我和老爹说一句就够了。”陆珌伸手指向祭坛右侧,“再说了,你们的陆庚前辈正脱不开身哩。”陆弘和陆拾看向他指的方向,陆庚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,下到八岁上到八十。看来“道仙”下山属实轰动。

陆弘和陆拾对视一下,便异口同声道:“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可陆弘前脚刚想走,后脚就听见有人喊:“三位才俊,烦请留步。”陆弘回头看去: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,由一个青年搀扶着,身边跟着几个壮年男子,正朝这边走来。青年的面容他很熟悉,正是那家茶馆的跑堂,陆常,当陆弘看向他时,陆常的目光下意识躲闪。

“老身陆固,劳请三位同族内众俊生一起。到西境郊处,共行成人之礼。”

“啊,那真是不巧。我们有约了。”陆珌双手抱在胸前,身子后倾。

“老身传达的是长老会的旨意,还望这位——

“我传达的是北境总兵的军令!”陆珌从怀里掏出一块铜令牌,是用来在军中传令的。“希望各位,不要挑战齐胥军威。”

双方都没再说话。那老人用皱纹下那深潭般的眼睛盯着陆珌,手交叠在拐杖上。陆珌高举着令牌,面无表情。草地上传来“沙沙”声,有风吹起来了。

“军威庄严,不可违逆;族法有序,不得自专。两位看这样如何,家兄陆拾随陆珌先行一步,以赴军礼。在下与各位尊长一道,谨行族礼。如此互不冲撞,免生嫌隙。”陆弘走到两方中间打了个圆场。陆固那方,一个壮年男子上前与陆固耳语一阵,陆固遂点头同意。

陆珌这边,虽然还想说些什么,但被陆拾劝住,也是同意了。临行前两兄弟互相拱揖,又久久地握手,终于挥手相别。陆弘从陆常身边走过时,陆常把身子压得更低了,他似乎要钻进地里。

他全身被汗浸湿,不敢看陆弘一眼。直到陆弘走到队伍前面,由几个壮年男子围着时,陆常才抬头看向陆弘的背影,嘴唇嗫嚅着。

什么也没说。

(九)

“真是兄弟情深啊。我有些羡慕你们了,虽然我也有个姐姐,但,啧,不说了。”路上,陆珌双手放在脑后,神情潇洒。

“关系差到连地神祀都不一起来了?”

“哪呢哪呢?我们俩还不至于那样。她去年——还是前年来着——就已经来过了。我俩主要是来往少,见面跟陌生人一样。”

“这又是为什么?”

“我从小就跟着老爹在淮辽了,老妈老姐她们跟娘家一起留在明昌。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回去,不过也见不着几天。”

“真不好受哇。”

“还行吧,对我来说有得有失。我在明昌住不习惯,还不如跟着老爹留在北方,活得更自在点儿。

一边聊着,一边向江边走去。军士们就在那岸边设起营帐,同在军营里一样燃起篝火。那是漆黑的烟,与周遭不尽和谐,却仍保留他的漆黑。整只整只的鸡鸭,肢解干净的牛羊,在露天下处理,准备着烹饪,看不到两手空空的军士,所有人都在操办筵席。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军士扛着两捆柴, 从二人身边经过。

“雷叔,看见我爹没?”陆珌叫住那人。

“没呢,将军怕是被缠上了——哟,你还带了朋友来?”老雷转过头,一下注意到了陆拾,包括他的大块头和水晶般的龙角。

“那是,我人缘好着呢。”陆珌得意地说。

“在下陆拾,请多指教。”

“哈哈哈,多有礼貌一小伙子。这个,陆拾对吧?你就跟着陆珌叫我雷叔吧!”

“雷叔人可好了,老早老早以前就跟着我爹了。”陆珌说。

“敬仰敬仰!雷叔真是阅历非凡。”

“唉唉唉,行了别夸我了。真是后生可畏,好一个云里金刚摸着天,比大将军和陆珌还高。先不说了,我搬柴火去了。”

陆秘又领着陆拾上了船,坐在船头继续谈天说地,聊东扯西。陆拾对于陆珌年仅十六岁时便随军迎战外敌,感到大为震惊,陆珌则叉起腰一脸神气;陆珌听着陆拾讲述陆庚讲过的那些故事,在听到妖魔、仙神什么的时候尤为专注。陆拾还随陆珌下到舱内参观了一番。这船是艘运输舰,抄一个大员家时查出来的,以前专门用来走私贩货。如今交付军用,但北境多骑兵,这船用处也不大,算是只大号木骡马,专管从水路运粮。船上有几门法术炮,炮弹不多。陆珌演示了一番操作:先将手放到导能盘上,感受法术能量从身体流向圆盘,然后猛地一拽发射索,把炮弹轰出去。

“法术炮和火炮相比,最大的缺点就是对使用者要求高,法术不好的人可能放不出炮或者直接炸膛。不过如果是法术强劲的人来操作,这玩意儿就比火炮猛太多了。

“好熟练的样子。”

“嗨,我也只是说得好听罢了,我其实没用过。而且这些东西算老物件了,现在军方用的是机关炮。”

二人聊得很投机。陆珌正在讲他是如何从敌人眼底下七进七出的,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,他从船舱仅存的几个射击口中的一个向外望去,笑了起来,转头说:

“走,我老爹回来了。”

陆烽已经换回了常服,身后还跟着许多人,都是来参加陆珌的成人宴的。一行人中老少都有,足见年龄的广度。宾客们簇拥着陆烽,每个人都在朝中心挤近。好不容易把陆烽拥在朝东处坐下,这些来宾仍未走散,一半继续七嘴八舌轮流炮轰陆烽,一半你来我往推辞三五个回合才敲定自己的位次。军士们继续操备着宴席,没人朝那边看去。

陆拾和陆珌并排着从船上走下来。

一个锥子下巴,留着山羊胡的男人看见两人朝这边走来,眼睛“嘀溜”一转,扯开嗓子喊:

“哎哟喂!果真是将门出虎子,瞧那位公子,俣俣如山,脚底生风,相貌堂堂,器宇非凡,虎背蜂腰,一表人才。尤其是那双正黄板儿正的龙角,那叫一个威风。将军,您家少爷可真是——

“你这没眼色的东西!说些什么疯话!”那人转过身向着陆烽哈腰点头时,被气得冒烟的陆秘冲上来抓住后领,一拽,翻了个面,又被陆珌抓着领口提了起来。

陆珌呼出的气几乎都喷到他脸上:“本来就是个遛须拍马屁的东西,还不长眼睛乱拍一通。记住我这张脸,下次看到我就麻溜地滚远点!”陆珌手一甩,那山羊胡子跌到地上,一脸狼狈。周遭宾客霎时没了声,全都向着陆烽看去。

“陆珌,他起码要比你大上三十岁,你这么做,合乎礼数吗?陆烽缓缓说道。

"哎呀打紧不打紧,小孩嘛,犯错很正常,只要肯——”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赶快走到陆珌跟前,赔着笑脸,伸手想劝陆把那山羊胡子牵起来。

“不过看在你左脚先下船的份上,这事儿就翻篇了吧。”

“嗨呀,快谢谢父上,快把这老——

“你刚刚是不是没听见,翻篇了。现在是谁借你的胆子,敢来插手北境总兵的家事?”陆珌的声音跟冰窖一样冷。

全场死一样沉寂,女人伸出去的手和脸上的笑容都凝滞了。陆烽没有说话,慢慢喝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酒。宾客都面面相觑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陆珌挺起胸膛从女人和山羊胡子旁边走过,陆拾在他身后跟着,面无表情。两人在陆烽身边坐定。

“总兵大人,您看看,这实在是闹得有——”一个老头凑上前去。

陆烽干咳了几声,老头立刻闭口不言了。

“请诸位来,正是因为陆秘初成大人,许多方面还得诸位多指点指点。陆珌,你问问今天来的各位,想对你说些什么?”陆烽一手搭在陆肩膀上,说道。

不出一柱香,这些宾客皆作鸟兽散。

待到那些人走后,陆烽开口了。

“你应该有更温和的方法。”

“但我决不会去选,那就不是我了。再说你不是早就被搅得不耐烦了?”

“你这孩子,打仗是打仗,打发是打发。万一日后你要是有求于人,可怎么办呢?多少次都叫你沉稳一点,你就是不听。”

“喂不是吧老爹,今天我成人礼诶,你还非得挑我一顿刺是吧?陆拾,你评评理。”

“嗯?嗯,这个嘛,如果我是陆泌,遇到那种情况我也会生气的吧。”

“你听咯。”

“唉,”陆烽叹了一口,又笑了几下,“好吧好吧。孩子们总有孩子们的想法。”这话是他和进行陆庚一起准备祭典的几天里最常听他说的话。

酒宴气氛热烈高潮。众人大块吃肉,大口喝酒,叫好声一桌接着一桌。陆珌搂着雷叔和陆拾,挨桌去敬酒。军士所说的祝福,虽然有些俗气和口水话,但其中的心意可比快嘴马屁精诚挚得多。岸边充满了快活的气息。末了,有军士鼓盆缶为乐,让众人难得欣赏了一次陆烽亲唱的军歌。

“你酒量不错嘛,现在都还没醉。”陆珌和陆拾拼酒,已32轮。

“哈哈哈,你倒也是海量。好,那么再——”陆拾话说到一半脸色骤变,伸手向衣服内层摸去,表情疑滞,木然地拿出手来,摊开,掌心中央躺着个碎成几截的半环型玉佩。

“你这……是?”

“陆弘的求救信号!”

“求救……等等!陆弘的,求救信号?”陆珌拍案而起,醉意全无。

(十)

双生玉玦,玉类法器,一般分作两半使用,当其中一半破碎时,另一半无论在何处,也会即刻破碎,瞬时传递信息。对于璞玉相陆弘来说,制作这种法器并不困难,甚至能加入一些别的东西,达到额外的效果。在陆固那行人出现时,他已在偷偷调用自己的法术,悄悄创制玉玦。和兄长握手,就是在悄悄把半块玉块传过去。

被带到祠堂后,陆固一行奉陆弘为座上宾,执意要他坐到最中心那桌——那一桌上全是陆氏大学堂的优秀学童代表。喝成人酒时,陆弘悄无声息地把面前的酒杯与旁人的交换,又以几个假动作偷偷倒掉了杯中的酒。看着周围众人均无甚异样,陆弘不禁松了一口气,方才肯动筷。每道菜他总等旁人夹过才肯吃,尤为谨慎,离席也最早。正要辞别,却被众长老留住,说是要等到陆庚前辈回祠堂祝词。他同几个长老一起坐着,周边的熏香和不要钱似的点着,烟雾中他屏息凝神,正襟危坐。

“我说年轻人,你身子虚么?怎么大冬天出这么多汗?”陆弘身边的一个老头说到,说完嘿嘿笑了几声。陆弘终于确定这熏香也没问题,于是抹了一把头上的汗,笑笑说:“第一次和这么多前辈见面,有些紧张。”

“那,喝壶茶吧。”那老头挥挥手指,唤来个紫砂壶,又往半熄的火盆里丢了张火折子,当着陆弘的面加水、煮水。又飞来一个盘子,盛着两个紫砂泥茶杯,老人往两杯中各丢了一撮茶叶,又拿着茶袋问陆弘想不想加浓,陆弘谢绝了。

水开,起壶,放至八分热,老人用一块布包着手,正想倒茶,却被陆弘拦住。

“有劳了,这样的事还是让晚辈来为您效劳吧。”

第一杯茶水溢出,流了不少,陆弘连忙谢罪,老头摆摆手说无妨。于是陆弘便将原本在自己那方的茶杯调换过来,第二次倒得不多不少,茶香浓郁。二人各执一杯,相敬而饮,陆弘看着老人喝得从容,于是也用袖子挡住嘴,微抿了少许。

“呵呵,我的珍藏龙井,味道如何啊?”

陆弘正欲回答,忽然觉得手脚酸软。他急忙趁着还有意识站起来:

“清香满溢,唇齿留芳,实乃上品。只是时候实在不早,晚辈须应与兄长之约,不然恐为无信。来日再择良辰,定与前辈品茶论道。”他俯身行礼时觉得头更晕了,强忍着向大门走去。这一次无人拦他,因为当他离大门咫尺之遥时,身体已经轰然倒了下去。

虽然早有料想,但仍然失算了啊,他想,旋即什么也不能想了。

起初他能感受到有人在搬运他,但很快连触觉也麻木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当他能再次睁开眼睛时,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,床尾处跪坐着一个人,披着红盖头。

就在一刹那间,仿佛是下意识的一般,陆弘的每一块肌肉都运作起来,整个人如同蚱蜢似的从床上弹开,成功着陆。他喘着气,惊魂未定,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小厢房里,周围家具齐全,且一律包上了红缎子。门户紧闭,上面还有诡异的光,四周寂寥无声,完全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。最让他难堪的,是他发现自己身上竟穿着新郎官儿的衣裳,而床上那人,正是一副新嫁娘的模样。

信息过载了。

陆弘站着呆愣了一会儿,才想起把那半截玉玦掏出来,砸了个粉碎。

“啊——”床上那人惊叫一声,分明是个女子。她两手发着抖,气息不定。她听见陆弘的脚步声又接近了,更加慌乱起来,声音接近哽咽:

“小……小女子知罪了,郎君不……不要打……不……”她哀求着,忽然透过红盖头看见了一丝亮光,温婉而有力,明亮却不刺眼,她看着那光,心情慢慢平复下来,全然没有先前的窘迫。

“抱歉,是在下方才鲁莽了。”陆弘手里提着一块发着光的玉佩——这正是他身为璞玉相的天赋之一——慢慢走近那女子,又将玉佩放到她膝边,自己站在床边。

“稍等。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。这块玉能让你好受些。”他顿了顿,接着说,“如果你喜欢,可以拿走。就当是,把素不相干的你,卷入这场闹剧的赔礼。”

女子没有立刻接话,手捏着被单一角,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

“郎——

“别用‘郎君’称呼我,谢谢,你我还未行嫁娶之礼。平常的称呼就好。”

“嗯……那,您,您不记得我了吗?我们还一起——

“打住。这话是带你来的人教你的吧?”

气氛再一次沉默。女子膝边的玉佩更明亮了,银白的光辉好似月亮一般。

“是,是陆固老爷教我说的。”

“你是陆固的家仆?”

“是。”

“什么时候到陆固家的?”

“四年前。那年庄稼疫病,田里颗粒无收,幸得陆固老爷搭救,才救活爹娘和兄弟姐妹三个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陆弘站在封死的窗前——他能感觉到上面强力的法术结界,那诡异的光。他攥紧拳头,尽力平复语气:“那玉佩拿去典当时,绝计不可低于一百两白银。这价格足够公道,你别受奸商欺骗。这数目不小,够你们全家用些时日,你也尽早去把工钱结了,别留着做他家的长工。”

那女子听后却未发一言。陆弘觉得怪异,回头看向那红帐床,却见那女子已把红盖头摘下,头深埋着,背背一阵一阵地拱起。她的头饰虽算不上多么华丽,但也装点了金钗玉簪;新嫁衣算不上多么奢华,但也是体贴合身、美观整洁。

“这算是……休书么?”她抬起头看向陆弘,眼眶发红。

“都说了没有行嫁娶之礼,哪里——”陆弘向着女子走去,正想解释清楚,却见那女子拿出一张纸。他快步走近,发现是一纸婚约。上面白纸黑字地写明“陆固”作为“长老之一”与“家主”,特地“施恩义”,允诺“陆弘”与“林巧兰”结为夫妻。最下方是陆固的签字,以及陆弘和林巧兰的红指印

陆弘看了一眼右手拇指,印泥还残留在上面。

“我自到老爷家来,颇受了老爷和夫人照顾,家里也受着荫蔽,日子也没有以前那般艰苦了。那天,老爷唤我到面前,说为我物色了一个好郎君,叫我以后跟着郎君过日子,不必再寄人篱下了。”

她泛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陆弘的一双竖瞳。陆弘僵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

“我那时支支吾吾没有应答,老爷便叫我下午随他到江边去。老爷为我指认的那位如意郎君:龙角雪银,肤若凝霜,貌似玉人,谈吐华芳。”她说得极慢,好像每个字都在心里揣了很久,要说出来极不容易。

“林姑娘,你我只是萍水相逢,而嫁娶可是大事,还望姑娘三思。”

“我想过,我也懂的。”她将脸偏向一侧,望着地板。“只是他不懂得有人曾在阁台上久久凝望,也不懂得有人在夜深时的那些念想,更不会懂得穿上新衣时,那人欣喜的模样。”她调整姿势,背对陆弘坐在床头。

“竟在新婚日被夫家休妻。”之后,她再也没说话了,连哭声也听不见。

陆弘默默拾起放在被单上的那纸婚书,细细看了起来,一边在厢房里缓缓踱步。他在烛台前停下,看着跃动的火光。

“这样说来,林姑娘也见过家兄陆拾吧?”

没有回应。

“林姑娘且说无妨,这不过随意聊天罢了。当下虽然略有些微妙,不过来日我们或许还能做朋友也说不定呢。

“……见过。很高,有些吓人。”

“那,一定见过总兵大人,还有总兵大人府上的陆珌公子,也有印象吧?”

“是,只是,那二位我切不敢近身。”

陆弘注意到林巧兰的语气要正常多了。

“这婚约,只有一份么?”

“这……嗯,应该是。老爷亲笔写的,也没见有别个——不要!”林巧兰惊呼一声,她看见陆弘正把婚书放在烛火上烧掉。她慌忙起身,冲向陆弘想把婚约夺回来,却被陆弘一把拦住,按着肩膀。

“求求您,不要……”她的声音微弱到几乎不可听。

陆弘牵起她的手,放在自己心口。一股温暖的、令人心安的热流从林巧兰的掌心蔓延到她的全身。

“请愿谅我的失礼。”陆弘声音很轻,头上的银角正在泛光。“听我说,林姑娘,我没有讨厌你的意思。我所抗拒的乃是这场荒唐的婚姻本身——一场男女双方仅仅因为旁人的指示便坐到一起的闹剧。”

“可是陆固老爷是为了——”

“当年林姑娘到老爷家来时,令堂有说些什么吗?”

“娘亲她……娘亲抱着我,揉着我的头发,说

“娘没本事,娘对不起你——类似的话,对么?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“如果陆固老爷真的有那么好,令堂又何必那般呢?想一想,无亲无故的善意是出于什么原因?”

“老爷不会是那样的人……不会……”

“陆固作为主子,林姑娘自然会受他钳制。而如果——仅仅是假设——你我当真行了嫁娶之礼,我也会受他控制,即使不是完全,但也会造出一个名正言顺理由把我留在陆氏领地。而说回这场荒唐剧本身,如果陆固当被初指认的是陆拾呢?陆珌呢?甚至于直接将你送到任何一个在场者面前呢?”

林巧兰沉默地站着。陆弘早已放开了搭在她肩上的手。

“因此简单来说,我现在能站在这里完全是随机的。这是一场包办的婚姻,这全然不是你我是否情投意合的问题,包办下的婚姻,其主角根本不是你我,而是陆固。”

见林巧兰始终没再说话,便走开了。他在远离房门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,捂住自己的耳朵。玉合为玦,双玉相映。打从摔掉玉块那一刻,他便在心中隐约感到有“与自己类似”的东西在靠近,如今已经非常接近了。陆弘想着,按照兄长的性子——还有那位陆珌少爷的处世之道,应该在三,二,一——

在倒数结束的一倾刻,巨量的沙子冲垮了房门,冲入了这间婚房。与之同时冲进来的还有许多楔形的彩石,和拎着一把巨型玉剑的陆拾。他从风沙中飞身出来,几步就赶到陆弘身前,单膝跪下,将玉剑甩在一边,拉起陆弘的手:

“我来晚了,陆弘,你有没有事?有没有伤到哪里?跟哥哥说,哥哥在这儿。”

林巧兰的红裙上满是黄尘。

她面前的烛火被沙流打翻,全然熄了。

(十一)

“没事没事,让哥哥担心了,我没事的。”

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。”陆拾看陆弘视线偏向别处,便顺着看去,正是一身黄沙的林巧兰。陆拾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“林姑娘。可以走了。”陆弘轻声说道。

“是该快些走了——刚才被我和陆拾赶跑的几个家丁也该带着主子咬回来了。”陆倚在门框边说着。他手指一挥,将林巧兰身上的沙子一扫而空。

说曹操曹操到,四人刚走出院门,便听到有人向这边喊叫。

“陆固大人,就是那小子!”

陆珌在队伍最前方停下,撇了撇嘴,麻烦来了。

“瀚海相。璞玉相、刚玉相,以及——好嘛。各位对我这个老头子有那么大的意见?要来大闹一番,拆梁毁栋?”

“我是来救我弟弟的,至于为什么动静这么大,还不是因为有人把陆弘和这个姑娘关在厢房里!”

“关?哼,我没想到作为玉相,你能这样扭曲是非,颠倒黑白!”他用力杵了一把手里的拐杖,“好好看他们身上的衣服,是我看在陆庚的面子上,才把这厢房连带院子给他们做婚房用的,休要反咬一口!”

陆拾回头看那两人,一下子话梗在喉头说不出来。

“巧兰,把婚书拿出来,给他们看看。你是有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的!”陆固说道。

陆弘上前一步:“那恐怕,要让陆固前辈大吃一惊了——根本就没有婚书,更不存在什么你说的‘成婚’之事。”

“黄口小儿,不知礼法。岂能搬弄是非,凭空捏造。巧兰,快把婚书——”

“回老爷,没有婚书。”林巧兰说话时面无表情。

陆固全然没想到林巧兰会开口。他只需要她拿出婚书就好了。他眼睛睁大,头缓缓转向林巧兰的方向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没有婚书——这下听到了吧。”陆珌喊了回去。

“诚如林姑娘所言。没有婚书。而至于为什么我们是如此打扮,也许交给专业人士来回答比较好。”陆弘看向陆珌,而陆珌则从身后拿出一块楔形的彩色石块,上面闪着诡异的光:“这种结晶楔石,我想你应该不陌生吧,陆固大人?它是用来缔造结界、隔绝法术的。更重要的是,制造和使用这东西是要向官府申报的。在陆固大人的房产里发现这种东西,我是该报官呢?还是报官呢?”

陆固搓着放在拐杖上的手,不发一言。

“还有,为什么婚房周围要布下这么大费周章的结界?到底是婚房?还是拘捕房?以及,既然两人都矢口否认关于成婚相关的事情,却又穿着新婚的衣服,特别是陆弘的,领口杂乱,里面还有一层常服,明显是被人硬套的一层婚服。”

“那我是不是可以怀疑,陆固大人,你动用违禁物品私自构造结界,绑架良民,强装了一出成婚闹剧?”

陆珌的话后,是漫长的静滞,静滞到时间停止。

当夕阳洒在卧龙江上时,那艘船已经驶离陆氏领地的河岸,向东行去。船上的雷叔和几个军士正把生肉斩成块,插在铁签上或放在铁板上烤熟。烧烤的烟气飘着,在甲板上,在长帆旁,在江上风影中。陆庚与陆烽正在下棋,陆拾、陆弘、陆珌三人向后眺望逐渐远离的所谓“故乡”。

没人说话,三人的头发随风轻轻摆荡。

“那儿真大啊。”陆拾说。

“可惜,没我淮辽的北漠大。“陆珌说。

“淮辽很远吧?”陆弘说。

“想来的话就不会远,淮辽省就在化德省东边儿。”

陆弘回头看了看正在对弈的两位长辈,慢慢走近。陆烽将军正为下一步举棋不定。陆弘在一旁恭敬地站着,静静观看。

最终是一场和棋。

“陆庚前辈果然谋虑深远,晚辈领教了。””

“哪里哪里,将军谬赞了。”陆庚收起棋子,准备再下一局。

“陆庚前辈。”

“哦,何事?”

“没什么。”

“嗯。”陆庚没有移开盯着棋盘的眼睛。忽然他对着陆烽说到:“总兵大人擅长守战,和我一样呢。”

“哈哈哈,老习惯,老习惯了,我守了二十多年的边境,肯定是更擅长防守。倒是我儿子,陆珌,更擅长进攻啊。”

“攻防一体,以攻为守,将军觉得如何?”

“这自然为上佳。不过不同将领,各有各的领兵策略,也不可一概而论——嗯,这一步,前辈下得甚为凶险啊。”

“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新尝试吧,将军请。”

“但妄行新法的话,恐怕会连先前所积攒的也丢掉,尤其人生,可不能悔棋啊。”

“深入敌营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”

“过河拆桥,阻断前路,翁中捉鳖。”

陆庚看着眼前这盘棋,笑了起来。

“当下虽是迷雾茫茫,万山相围,但只要——如此,内外相应,便可做活,这条龙,便可纵横棋盘之间。”

陆烽静静看了棋盘一会儿,也是大笑起来:“陆庚前辈果然更胜一筹!”

雷叔招呼着船上所有人一起来享用晚餐。

陆弘主动请缨为二位长辈收拾棋盘,

“陆弘啊,怎么看上去有点晕头晕脑的?”

“啊?嗯……可能是操办祭典的这几天休息少了。

“哦?嗯。诺,拿着。”陆庚从怀里拿出了什么东西,放到陆弘手上。接过来时,那沉重的手感让陆弘略为吃惊,但很快恢复了。他摊开手掌,是两枚印章。

“俯拾昔日,恢弘今时。”

陆弘看着熟悉的印章,把它们稳稳地攥在手里。向着陆拾和陆珌走去。

那件新郎官的衣服早起锚时就被丢掉了,那不是陆弘和陆拾想要拾起的东西。

有一只游隼从夕阳中冲出来,在船帆旁掠过,陆拾看着那自由的羽翼,不禁笑了起来。

陆弘也笑了,他将一枚印章递给兄长,用不了多久这两个印章就要发挥作用了。陆弘最后看了一次西沉的太阳。

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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